水浅如湾,阳光一暖,草便从湖底铺展到了天边。
湖风吹过,层层绿浪,一起一伏,沙沙声中,极自然地就把太阳和泥土给沁绿了。我在这一片浓艳之绿中,失魂落魄,想不起来要做些什么,只好依着草的长势不停打滚,累了,便在这日头底下仰面一躺,待草香味儿徐徐一醺,闭上眼,仿佛一跤跌进了水乡深处。
依稀梦里,闻到水菊子粑的清香。这由水菊子草汁和米粉糅合做成的小米粿,一个个或掺糖或包馅,正摆放在鄱阳县解放街一家茶铺的柜台上,碧绿滚圆、哈着热气的样子,着实诱人。
水菊子是鄱阳湖草类家族中的小字辈,形如菊花,花朵纤巧,蕊色明黄,叶片柔嫩,每年开春,必着一身灰绿的毛绒软衣裳,匍匐在湖边湿地,仿佛娇憨顽皮的渔家女娃娃。只要水分充足,土质肥沃,水菊子的生长就会特别茂盛。它有许多的别称,《本草纲目》里,时珍唤之“米曲”,还有地方叫它清明香,但我总觉得还是鄱阳人给它取的名字最恰当,有形有色有地理有乡情,宛如喊自家孩子般亲切。清明时节,取其嫩叶,焯水,挤出叶汁,和在米粉里做成粑,入味甚香。
甜的、咸的,各买一个,边吃边沿老街行走,颇有人世沧桑、滋味绵长之感。
这条历史悠久、商贸最见繁华的正街,自东向西,横穿了整个鄱阳镇。寺庙,城楼,祠堂,民居,巷弄,或气势磅礴或小巧精致;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正是它的河码头,景德镇的瓷器、皖南的茶叶、江西的丝绸必从这里小船驳大船,经饶河、鄱阳湖、长江运往世界各地。
解放街分上下两节,东门口是节点,东边是上节街,西边为下节街,坚硬的长条麻石铺砌的街面,犹如一条干净的溪流汩汩向前,“十里长街半边商,万家灯火不夜天”,曾经是这条商业街的真实写照。
沿街大都是青瓦盖顶的两层木质楼,前作铺面后住家,伸进街面的屋檐,是脱帽鞠躬的温良绅士,装饰很少的铺面纯朴得又像个敦厚的渔者、樵夫。商铺有些是本地人开的,但大多分属安徽、抚州、南昌、上饶四大商帮,其中,最有烟火气的当属茶馆,涌金泉、长三园、一品香、和春园、聚仙楼等,贩夫走卒、达官显贵,接踵而来,胸中暖意在,口中有茶香。
瓷器巷、王家河、打油巷……这些由铺面不断伸向街市深处的巷弄,经营着渔猎、瓷器、雕刻、打铁、裱画、乐器、纸扎、裁缝、酿酒、餐饮、理发等百十种传统手工艺,构筑着精微又庞杂的市井生活。在解放街八十余条巷子中,最著名的非最东头的筷子巷莫属,筷子巷坐落在乐安河与昌江水交汇处,明初江西大移民从赣南、赣中、赣北齐聚于此,从这里上岸,再到瓦屑坝,分期分批乘舟远走他乡、散落天涯。中国很多地方都有筷子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移民后裔共同的乡愁。
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居民行色匆匆,叫嚷着解放街要拆了,得搬家了。他们收拾金银细软,打包衣衫被褥,整理锅碗瓢盆,巷巷弄弄到处弥散着一种离别的气息,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转眼黄烟起,解放街轰然倒地、夷为灰烬,再不见西洋风格的百年老字号张致和药店了,再难闻郭西庙从唐宋年代永平监造币厂传来的一串串铜钱相碰的金属声了。在街的最西头,仅有一间老房子,青苔蔓延,朱漆剥落,阶前挪走的光阴随尘埃没入泥土中。一位耄耋老人卷起长袖、撩起长衫,专心致志做水菊子粑。“水菊子花,做粑粑,又好吃,又好拿,清明果,送你我,祖宗见了乐呵呵。”他说:“清明了,要离开祖居地了,其它的留不住,做一顿水菊子粑吃,在舌头上留点念想也是好的。”老人揭开锅盖,夹了一个放到我手里,我吃了,香是香,糯是糯,却再也不是之前在解放街吃到的那个味了。
“一碗汤里喝尽一个时代的味道,一只枇杷也许是一个永远不再来的夏日。”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的这句话,让人如鲠在喉却又没有化解之醋。有些东西似乎很容易就消失了,我惆怅着。
天地自然赠予了人类各种食材,百姓用民间智慧创造带有地方温情的小吃,仿佛乐府民歌,延续的是文化的血脉,反映的是人与食物的终极宿命,但我们文化血脉的延续从来不仅仅只有食物,我们心中皇冠体育官网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来不仅仅只是食物。
解放街上,茶馆里热气腾腾的茶水,柜台边清香袅袅的水菊子粑,倾听字正腔圆饶河调的人群,体现的是一种比食物更齐全的世俗美好,毫无遮拦地抒发着一种关乎市井人生也关乎所有乡愁的民间情感。当传统与情感无所归依时,我们去哪里安放我们的身心?生命的延续、文明的传承只有自然的道场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离开时,鄱阳人告诉我,解放街是要重建的。
风吹湖草,乡关何处?希望在心中涌动。(罗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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